李狗兒其實并不知道,他自己雖然不認(rèn)識姜煜前輩,但后者卻是認(rèn)識他的。
姜煜在人間客棧住了小一年了,這里每日的迎來送往,廳堂喧鬧,浮生萬象,都盡收他這位看客的眼底。
這李狗兒白日里雖行蹤不定,但卻每到傍晚時,都會回到人間客棧附近,或是向人討要一口吃的,或是在夜間偷雞摸狗一番,而后就隨便找個犄角旮旯睡下。
他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jì),卻渾身充滿了戾氣,且沉默寡中也隱隱透著一股狠辣勁兒。他常日里偷雞摸狗時,若是被人抓了個正著,那不管挨什么樣的揍,有多少人揍,他也絕不求饒。
除了整日閑逛外,他還喜歡磨刀。
姜煜前輩無數(shù)次見過,他入夜后躺在長街對面的胡同里,一邊盯著客棧瞧,一邊用青石堆砌的墻垛子磨著一把黝黑锃亮的短刀。
客棧內(nèi),燈火靜謐,就只有李狗兒大肆咀嚼的聲音。
姜煜瞧著他,輕聲問道:“我見你四肢健全,頭腦清明,連這胃口也是極好的。那為何,你不在這城中尋一差事勞作,勤勉自勵,自己養(yǎng)活自己呢?”
李狗兒快吃飽了,便不舍得再往嘴里大口扒肉了,只一片一片地取,先輕咬半口,而后細(xì)嚼慢咽,讓肉香在口中多留一會兒。
他聽著姜煜前輩的詢問,冷笑道:“勤勉自勵又有何用?!那洪掌柜每日寅時末便起床,出單下料,采購分工,拴馬套車,皆是親力親為,可到頭來又怎么樣呢?還不是像條狗一樣給徐家的少爺老爺忙活?!”
“這世道,勤勉自勵有用嗎?我只要生下來不姓徐,那一輩子都是乞兒。區(qū)別是,要飯的東家有很多,而奴才的東家就一個?!?
“嘿,老頭,你今日給了我一盤肉,那算我半個東家?!?
李狗兒齜牙一笑,輕道:“你喜歡看雜書,明日我便去坊市內(nèi)偷幾本給你?!?
姜煜并沒有在意李狗兒的品德低下,只淡淡地回道:“你還是先活過明日再說吧?!?
這一句話,讓李狗兒猶如遭受雷劈一般愣在了原地。他看著眼前這位兩鬢斑白,長相儒雅的老帥哥,眼中竟流露出了一絲警惕與驚恐。
姜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并未再多說一個字,只轉(zhuǎn)過身,拿起桌上剩下的少半烈酒,邁步向樓上走去。
李狗兒緩了好一會,這才徹底回過神。他自木梁旁站起,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用過的破鐵盆收拾好,而后又特意去了灶房清洗干凈。
洪掌柜收拾雅間,已經(jīng)下來了三次,且倒了滿滿兩大桶泔水。李狗兒見到后,便無聲地將泔水提出,一邊向喂豬的牲畜房走去,一邊自泔水內(nèi)拿一些明日能吃的干糧、糕點。
他不大的手掌插進(jìn)臭氣熏天的泔水桶內(nèi),登時便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油漬污垢。這種污垢似此生也難以洗刷掉,瞧著很惡心,令人反胃。
不多時,李狗兒倒了兩桶泔水后,便悄然離去。他并未向洪掌柜道謝,而后者也沒有阻攔他幫自己倒泔水。
……
次日,傍晚,日落西山,天色遲暮,古老的潮龍城被霞光籠罩,滿地金黃。
徐公子等七八位紈绔子弟,都各自帶著打扮俊美的女子,再次來到了人間客棧。他們不喜歡去青樓,因為那樣就與普羅大眾一樣了,瞧著很沒有逼格。
這群人又入了鴻閣雅間,一邊大酒大肉,一邊銀靡無度地對賭。而徐公子也以一賠五的高額賠率當(dāng)莊,壓小侯爺乃是帝墳最后一戰(zhàn)中,最先登臺的人。
這個概率很大,但卻賠率不低,所以同行的公子哥們,也都下了大注。
眾人一直喝到戌時初,本還沒有盡興,但徐家的家丁卻趕著馬車匆匆而來。他告訴徐德亮,因為還有不到兩日這帝墳就要正式開啟了,而徐家在仙瀾宗的長輩,在那一日都要去觀龍臺下觀禮,所以今日都已返家,老爺便催促徐德亮趕緊回去盡盡孝心。
徐德亮深知自己現(xiàn)在的快樂時光,都是家族萌蔭的結(jié)果,所以自然不敢怠慢,只能倉促地告別酒肉朋友,急匆匆地奔著樓下跑去。
此刻雖是入夜的戌時初,但對正在經(jīng)歷帝墳開啟的潮龍城來說,那卻不算時辰太晚。這客棧門前的長街上盡是游人,喧鬧無比。
徐德亮一路小跑地沖出客棧,擺手道:“他娘的,你們倒是快著點??!”
兩個奴才聞,便立馬五體投地地跪在車廂旁邊,并弓起后背,供徐德亮踩踏。
“刷!”
徐德亮提起衣襟,邁步踩著一名奴才的后背,掀開簾子就要上車。
“踏踏!”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道模糊的人影自鬧市中竄出,手持一把黑色短刀,毫無征兆,速度奇快地沖了過來。
“徐德亮?。?!今日,你我一塊死!”
低沉,沙啞,充滿憎恨之意的喊聲,在徐德亮耳邊響徹。
他猛然回頭,卻在模糊間見到一個臭氣熏天,渾身都是污垢的叫花子,一刀捅向了自己的腹部。
“噗!”
人是喝了大酒的人,刀是磨了數(shù)年的刀,一個準(zhǔn)備許久,一個毫無防備。
黑刀閃爍起一絲絲淬毒的青光,瞬間就刺破了徐德亮的華服。
他登時嚇得臉色蒼白,本能向后一躲,大喊道:“護(hù)我,護(hù)我??!這個小叫花子要殺我!”
徐德亮雖不學(xué)無術(shù),啥也不是,但畢竟家庭底蘊在那兒擺著,且又是徐家的長子,所以即便是用資源硬堆,那也不會是一個真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
他是一品巔峰武夫,但晉升二品的階段差事是單人的,又很危險,所以他才遲遲不敢嘗試,未得升品。
但在這一刻,這位一品巔峰武夫,早都已經(jīng)被嚇破膽了,渾身使不上力氣,數(shù)種神法之能也早都忘在了腦后了。
但那小乞丐等了這么久,就是為了今天!
“啪!”
他用臟兮兮的左手掌按住了徐德亮的腦袋,右手攥著黑色短刀,表情扭曲至極,蘊藏著滿腔戾氣,瘋狂捅刺。
他能單手按住徐德亮的腦袋,就足以見得,他也不是一個沒有開悟的凡人,至少也得是一位一品境的神通者,且大概率也是修肉身的。不然光憑武夫的下意識肉身反應(yīng),那即便嚇尿褲子了,也不會輕易被人按住。
“噗,噗……!”
小乞丐拿著短刀,連續(xù)沖著徐德亮的腹部捅了十幾下,且刀與手掌皆是冒著淺淡的黑芒,青光。
這一幕,吸引了長街上的無數(shù)游人。他們先是瞬間哄散,而后便在遠(yuǎn)處圍聚,跳腳觀察。
很快,有不少本地人發(fā)現(xiàn)被刺殺的人是徐家的徐德亮,而后一些正準(zhǔn)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神通者,就都瞬間噤聲了。
徐家勢大,無人敢惹,但卻也做到了無人想要出手相助的地步。
“那少年是誰啊,竟要殺徐家的長子?!”
“不知道,怕是失心瘋了吧!”
“那小乞丐不想活了?!”
“踏馬的,都是乞丐了,活不活的又能怎樣?!殺了他!”有人在心里默默地“祈禱”了一下,但卻不敢將話說出口。
“……!”
馬車旁邊,小乞丐攥著刀,連刺數(shù)十次。
就在這時,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自圍堵的人群中突兀躍起,橫空飛掠間,腿影彌漫。
那腿影快到極致,自半空中凌亂如暴風(fēng)一般蹬塌而下。
“嘭,嘭嘭……!”
一陣悶響聲泛起,正在揮刀捅刺的小乞丐肉身飛掠而起,胸口、頭顱、雙臂,均是泛起骨骼崩裂之聲,如死狗一般飄飛,而后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刷!”
身著黑袍的中年自半空中落下,目光驚愕地看著馬車旁邊的徐德亮,急切地問道:“少爺,少爺,你無事吧?!”
徐德亮已經(jīng)癱坐在了馬車旁邊,臉色煞白,滿頭是汗,目光空洞。
霎時間,人間客棧內(nèi)沖出來不少人圍觀,其中也有洪掌柜在內(nèi)。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倒在地上的小乞丐,正是昨夜過來蹭飯吃的李狗兒。
他目光驚愕,嘴唇涌動,似乎想說什么,可最終還是被理智克制住了。
馬車旁邊,徐德亮大口喘著粗氣,不停地用雙手摸著自己的腹部、前胸,最后竟然發(fā)現(xiàn)一滴血都沒有。
“少爺,我去殺了他。”那中年心知自己沒有盡到職責(zé),恐要遭受懲罰,所以便搶著要為少爺出氣。
“刷!”
陡然間,徐德亮猛然躍起,撕開自己身上的衣衫,低頭看了一眼家族長輩贈送給他的內(nèi)甲。
那內(nèi)甲腹部的位置,已經(jīng)有被刺破的征兆了。若是那小乞丐再堅持幾分鐘,自己今天怕不是要交代在這兒了。
一時間,怒意橫生。
“啪!”
徐德亮跳起身,對著那位中年的臉頰,狠狠地抽了一個耳光:“廢物,要你有什么用?為何你不在車架旁邊?!”
中年身為二品,但此刻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更不敢出解釋。事實上,他剛剛?cè)耸窃隈R車旁邊的,但不知為何,他坐下的那匹馬原本很溫順的軍馬,卻突然驚了。而他去追趕時,便恰好錯過了李狗兒的刺殺。
徐德亮目光陰狠至極地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李狗兒,見他手中的黑色短刀已經(jīng)被中年踢飛,便邁步向前:“踏馬的,臭乞丐?。?!你竟敢刺我?!”
李狗兒在二品手下,就猶如孩童一般,此刻被腿影踩踏的四肢骨骼崩裂,已然沒有站起身的能力了。
他口鼻竄血,目光充滿懊悔與不甘地瞧著走過來的徐德亮:“天道不仁啊……為何……為何我入二品的晉升差事遲遲不來????。楹尾荒茏屛矣H手殺了這個雜碎,以報父仇???!”
徐德亮走到近前,雙眼謹(jǐn)慎地打量著李狗兒,突然道:“哦,你是潭水鄉(xiāng)李家藥房的那個……孩子?!你爹是李寒?”
“徐德亮,小爺殺不了你,但這世間一定有人能殺你,且一定是比你徐家更權(quán)勢滔天的人!大帝都會身殞……這世間沒有什么士族是可以傳承萬代的。”
“過去你們巧取豪奪的那些萬貫家財,早晚會給你們招來滅頂之災(zāi)?!?
“……還有仙瀾宗?。?!你們喝下的這天下萬民之血,早晚有一天會盡染問道宮!”
李狗兒聲音充滿著悲涼與不甘,怒氣上涌間,口鼻嘔血,聲嘶力竭地吼道:“我父親清貧半生,只苦心鉆研藥理,不說救人無數(shù),可……可也是十里八鄉(xiāng)知名的良醫(yī)。就只因他在二品秘境中得到一株珍貴藥草,便被徐家派人在午夜刺殺……為了遮人耳目,他們還命那些狗腿打手,偽裝成流寇……將藥房錢財洗劫一空,又將我父親剝皮點了天燈!”
“哈哈哈……這里名為潮龍城,可放眼望去,卻只有任人宰割的蟲,是仙宗圈養(yǎng)的肥碩蠱蟲!又何見有一龍可騰空而起,翱翔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