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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女
去見戚世隱的路上,戚白商聽小廝說起了今日瑯園賞荷宴上的經(jīng)過。
原是午膳時,瑯園中請來了一支胡人舞姬團起舞助興。舞中有為前排貴賓伴舞斟酒的環(huán)節(jié),用的都是各自桌上的茶壺酒壺,列席第一排的眾人飲下時毫無防備。
然而舞曲尚未結(jié)束,戚婉兒就忽然痛苦倒地,很快便昏迷不醒。
給她斟酒的舞姬被帶出來,逼問之下,對方招認了是征陽公主迫她所為,然后趁眾人不備、服毒自盡了。
“死了?”戚白商眼神微涼地追問。
“當時場面亂得很,瑯園守衛(wèi)將她拖下去后,貴人們都忙著照看婉兒姑娘,無人注意那舞姬的死活了?!?
“征陽公主么?!?
戚白商蹙眉,她猶記得那日她去大夫人房中聽訓時在門外無意撞到的那句。
我是擔心征陽公主會……
如今看來,大夫人像是對征陽公主會針對婉兒之事早有預料。
連翹在旁幫聲:“是也不奇怪。征陽公主在上京中出了名的善妒,看著柔弱,但凡是與謝清晏有關(guān)的,她一絲一毫都容不下旁人。對吧?”
最后一句是問那小廝的。
小廝遲疑了下,一邊匆匆走著一邊低聲:“三年前,謝侯爺?shù)募肮诙Y在宮中設宴。只因他酒意微醺后拉住了一個舞姬的左手,不知端詳什么而翻看了許久,惹得征陽公主宴后大發(fā)雷霆?!?
這樁密事未曾聽聞,連翹好奇追問:“她做什么了?”
小廝低聲:“她命人將舞姬的左手涂滿蜜涎,塞入養(yǎng)滿毒蟲的盒中,供其啄食三日。疼得舞姬數(shù)次昏死,最后痛苦到咬舌自盡。彼時,那具尸身上的左手已只余血肉白骨,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指了?!?
“…!”
連翹一抖,臉色煞白地噤了聲。
小廝道:“圣上膝下只此一位公主,難免寵冠宮城,打殺幾個下人便也罷了,沒想到她連對婉兒姑娘都……”
“同是人,同是母親懷胎十月冒死分娩才生下來的一條性命——何來罷了、怎能罷了?”
一直未曾開口的戚白商忽然出聲。
那語氣決涼,叫小廝愣了下,下意識回頭望了她一眼。
只是他很快又低下頭去:“到了,大姑娘。前面這座就是觀瀾苑,長公子住在東廂?!?
戚白商知曉府里對下人規(guī)矩嚴厲,她點了點頭:“你若不便入內(nèi),可以離開。余下之事交給我?!?
“多謝姑娘體諒?!?
瑯園那邊的情況尚且不明,戚白商不敢耽擱,立刻邁入院中。
連翹緊隨其后。
國公府內(nèi)階級分明,別說下人,即便戚白商也是第一次來正院。
府中皆知,戚世隱雖非親生,但慶國公對他最是愛重,還特許他自幼長居觀瀾苑東廳,與自己同院而住。
隔著山石與園林小橋,隱約能望見偌大觀瀾苑里那座坐北朝南的五開間硬山正房,正是慶國公的居所。
戚白商沒去望一眼,繞過小徑與抄手游廊,徑直到了東廂。
兩人過來時,正趕上一個書童打扮的男子從房中跨出,背著身作勢要關(guān)門。他聽見動靜,扭頭瞥見了面覆輕紗的戚白商,不由地一怔:“你是……”
“這是我們大姑娘,”連翹忙接話,“長公子可在房中?”
“大姑娘?怎么可能??”書童愕然望著,“傳聞里大姑娘明明……”
“答話。”
戚白商難得冷顏。
著淺黃襦裙的女子明明是一副柔弱無害的清麗婉容,此刻的眼眸里卻透出一種懾人的氣勢來,叫人不敢直窺。
書童下意識地指向門內(nèi):“在,在書房?!?
“抱歉?!?
話落,戚白商撥開書童,推門而入。
“哎等等,你怎么能擅闖——”
書童被連翹攔在外面,戚白商進了明間向北一轉(zhuǎn),迎面書盈四壁,浩如煙海。
而正對她的書架下,一道頎長身影端立案后,正提著墨筆,在一方黃綾面的黃紙上落字。
黃紙刺眼,叫戚白商心里一驚,暗道自己進來的不是時候。
——老師游醫(yī)四方見多識廣,給她講過不少奇聞軼事,其中就包括如今各類紙張中,這類黃綾黃紙只能用來公文上奏。
也就是說,戚世隱多半正在給圣上寫奏折,最是忌諱旁人叨擾時。
果然。
聽得闖入動靜,戚世隱寫完那一行才屏息收筆,厲眉橫來:“何事?”
那一眼凌冽至極,頗有幾分大理寺審案斷獄的酷烈。
戚白商心惱,戚世隱本就性子冷漠嚴苛,眾所周知,他是慶國公府里包括老夫人與國公爺在內(nèi)最難說話的一位——如今被她這樣打斷公事,怕是更難允準她所求之事了。
但箭在弦上,她只能開口:“白商見過兄長,今日有一事,不得不來求兄長通融…………”
站在房門口,連翹緊張又羨慕地聽著房里話聲。
她還是第一次聽她家姑娘這般語速焦急。也不知若是她出了事,姑娘是不是也會這樣……
房內(nèi),戚白商剛說明來意,還未求情,就聽一聲清冷單字擲地:“好?!?
連翹愣住了。
就連書房里,難能快語而有些氣不勻的戚白商也怔然抬眸:“…兄長?”
這就答應了?
說好的戚世隱嚴苛冷酷,最難說話呢?
戚世隱卻已歇筆,折起黃紙:“銜墨,即刻備車,前往瑯園。記得帶上這些公文與筆墨,我在路上須用?!?
“是,公子?!?
戚白商來路上準備的滿腔腹稿,除了開頭,一個字沒用上,這會眼神茫茫然地望著那道朝她走來的身影。
某個恍惚里,她忽然憶起了。
九歲那年,歲末冬寒,她衣著單薄羸弱地站在孤冷的落雪長街上,望著國公府那座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門楣。
彼時寒風中,也是那樣一道松形鶴骨的清癯少年身影,從馬車上親手將她抱下。他溫暖寬闊的手把她纖細幼小的手包在掌心。
然后少年牽著她,一同邁過了慶國公府那道很高很高的門檻。
白商。
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兄長了。
只是后來時移世易,戚白商看慣太多世態(tài)炎涼,那番話,她早已忘了。
她以為他也忘了。
——
穿過了昔年雪里的少年身影,早已及冠的戚世隱如今朝她走來,然后停在了她面前。
望著呆怔的戚白商,他不由地輕嘆了聲:“為何意外,不是喚我兄長么?護你去瑯園這點小事,兄長還是能做到的?!?
記憶里少年兄長的輪廓忽然清晰起來,他好像一直是這副不茍笑、眉微皺著的模樣。
原來他不曾變過,也不曾忘。
“好,”戚白商鄭重而聲輕,“白商謝過兄長?!?
——
“清晏哥哥,你要信我,當真不是我指使她下毒的……是那個賤婢無中生有,一定是她故意污蔑我…!”
瑯園,風荷雅榭。
征陽公主攥著謝清晏的袍袖,半身委在坐榻外側(cè)。只見她發(fā)髻微亂,眼圈泛紅,淚漣點綴著她白皙的下頜尖,楚楚可憐。
而與她對坐的西側(cè),原屬于戚家女眷的坐席里,此刻正處于一片慌亂中。
臨時搭起的屏風圍著幾張坐榻與長案,繞過一圈,隱約可見里面幢幢身影,聲音雜亂。
瑯園雖地處京中,但事發(fā)突然,當即能請過來的醫(yī)者并不多,長公主已下令調(diào)集了臨近的所有醫(yī)館大夫——
然而此刻有一個算一個,進去的醫(yī)者,用不了多久就束手無策地出來。
“廢物!全都是一群廢物!”戚家大夫人惱怒至極的聲音從屏風里傳出。
就連北席的男賓客們聽說了此間事,也紛紛離席到雅榭中間的分席屏風后,翹首望著這邊情況,低聲議論。
謝清晏作為瑯園主人,出了投毒之事,他臨席在情理之中。
女眷們本該退避,但此時借著無人暇顧,加上投毒之事未明,也就都各自留在坐席間,悄然打量著臨席的謝清晏。
一時堂中四方各有顏色,皆不相同。
“砰!”
又一個醫(yī)者出了屏風,卻是被戚家大夫人抬腳踹出來的。
“什么叫不治之毒!庸醫(yī)!把他給我扔出去!”
庸醫(yī)被踹得撞翻了席,杯盤滿地狼藉。
謝清晏側(cè)身一瞥。
兩個訓練有素的侍女便上前,合力將那醫(yī)者扶起,帶離了席。
“……”征陽公主似是嚇得一栗,眼睫顫著仰頭去看謝清晏,苦苦哀求地望他:“清宴哥哥,你信我的,對嗎?”
她身側(cè)的貴女幫腔:“謝侯爺,您千萬莫和旁人一樣冤枉了殿下,她自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聽了這話,斜對坐席,一個著淺粉襦裙的姑娘忽然起身離席到了正中,朝謝清晏伏下:
“謝侯爺,請您給我阿姊做主!我今日親眼所見,午宴前,公主殿下就與那個胡人舞姬在荷花池邊會面!今日投毒之事,分明是她妒忌謝侯爺向我戚府下帖,怕婉兒阿姊搶走了她心儀之人,這才指使舞姬下毒害她——”
“你胡說?。 ?
尖銳的厲聲撕破了楚楚可憐的哀戚。
征陽公主一改柔弱,望著堂中跪地的戚妍容,眼神幾近怨毒:“戚婉兒什么身份!不過區(qū)區(qū)國公之女!我君她臣、我尊她卑!她也配和我相提并論?!我若要真心取她賤命,求父皇下令便是,何須——”
“征陽。”
一道散淡清冽的聲線,截住了征陽公主的話音。
那聲音來自她頭頂。
征陽公主臉色一白,想起謝清晏還在身畔,她忙扭過臉,聲音立刻輕了不知多少分:“清宴哥哥,我,我是被她氣急了,口不擇。你知道的,我平日里連鳥都不敢殺……”
謝清晏輕嘆:“我自然信,只是?!?
儒雅隨和的聲線不疾不徐收住,像是在等什么,那人偏首,眺向雅榭外。
征陽公主不解,正要跟著回頭。
“二皇子殿下駕到——”
太監(jiān)的尖聲從風荷雅榭的闌檻外蕩入,如湖面漣漪四散。
雅榭中一寂,眾人紛紛席地跪拜。
二皇子謝聰在隨從的擁躉下,闊步入內(nèi)。
他一眼掃去,列席者皆叩首呼拜。除了征陽公主臉色難看地起身執(zhí)了拜禮之外,唯有一道身影,如玉竹清挺,巋然屹立于一眾跪者中——
謝清晏執(zhí)手在前,銀冠清冷,只行了拜禮。
——得圣旨封賜,祀天之外,立而不跪,大胤獨一人得此殊榮。見了圣上亦然,更不必說他一個皇子了。
二皇子面上焦急之色里掠過去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
又轉(zhuǎn)瞬即空。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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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女
“琰之兄長,何須多禮?”
只見二皇子謝聰快步上前,彎下腰,連忙將謝清晏扶起:“此間事本宮已經(jīng)聽說了。婉兒與征陽都是吾妹,今日爭風吃醋,卻鬧得瑯園不寧,望琰之兄長萬莫責怪?;厝ヒ院笪叶ê煤靡?guī)訓,不叫她們再為兄長生擾?!?
端是一番情真意切、親和無拘的肺腑之。
“瑯園無礙,勞殿下掛心?!敝x清晏卻似不察,應得波瀾不驚,只意有所指地望向西側(cè),“婉兒尚在昏迷,殿下勿太過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