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后望向?qū)Π?佛唱一聲,默念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dāng)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老僧轉(zhuǎn)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jīng)]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
    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放心集》上并無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寺。"
    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咱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著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么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xiàn),我就已經(jīng)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jié)仇。"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dāng)有此心。"
    書生頭疼不已,哎呦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jīng)]了老黿術(shù)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涂抹在臉上。
    仍是七竅血流不止。
    陳平安怔怔出神,臉上有些笑意。
    書生蹲在不遠處,瞪大眼睛,輕聲問道:"好人兄,這般魂魄激蕩、筋骨震顫的處境了,都不覺得半點疼?"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遠方,"我說是撓癢癢,你信嗎?"
    書生使勁點頭,"信!"
    內(nèi)心則腹誹不已,道爺我信你個鬼。
    書生開始默默計數(shù),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臉上的鮮血到底什么時候停止流淌。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那覆海元君?"
    書生笑道:"給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繩上,隨叫隨到。"
    陳平安眼神古怪。
    書生笑瞇瞇道:"只許好人兄有縛妖索,不許我楊木茂有捆妖繩啊?"
    書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現(xiàn)出一根雪白繩索,輕輕一抖,極遠處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來,然后仿佛被人拽著頭發(fā)一路狂奔,幾個眨眼功夫,就給書生拽到腳邊。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這家伙身上到底有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書生問道:"怎么處置她?好人兄你發(fā)話,我唯馬首是瞻!"
    陳平安說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開洞府,就可以活。"
    書生點點頭,對那小黿笑道:"聽到?jīng)]?"
    但是那女子卻做出一個古怪舉動,看了一眼陳平安后,轉(zhuǎn)頭望向書生,"我要你發(fā)個毒誓,才去開門。"
    書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斂了笑意,咳嗽幾聲,一本正經(jīng)道:"好好好,我楊木茂對天發(fā)誓……"
    女子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
    陳平安瞇起眼。
    書生神色微變,突然一笑,"算了,饒過她吧,留著她這條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舉薦成功,就是一樁功勞,比起殺她積攢陰德,更劃算一些。"
    陳平安伸出手。
    書生愁眉苦臉,從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將碎裂金丹的書頁,"這張書頁老值錢了,真不能送給好人兄,可是書頁一旦打開,這位敕雷神將的金丹就會轟然崩開,威力之大,興許就是相當(dāng)那元嬰一擊,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倆離著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洞府收益,從三七變成五五分,一成是我?guī)湍銚鯙?zāi),一成是這顆破碎金丹。"
    書生猶豫一番。
    陳平安說道:"四六分。我六你四,這顆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書生收起書頁和金丹,斬釘截鐵道:"五五分賬!"
    陳平安說道:"我受傷太重,走不動路,你去取寶吧。"
    書生哦了一聲,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暈血了?"
    陳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暈。"
    書生恍然大悟。
    然后書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書生一手負后,雙指并攏,在她額頭處畫符,一筆一劃,割裂頭皮,深可見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輕重,咬緊牙關(guān),不敢出聲。
    書生收起手后,一腳踹在她腦袋上,"帶路。"
    陳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書生爽朗大笑,那女子運轉(zhuǎn)神通,消融冰面,與書生一起潛水游曳向那老巢。
    離了陳平安很遠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說道:"仙師為何不趁著那人虛弱,殺了省事?"
    書生五指如鉤,一把抓住她頭顱,怒道:"道爺我還需要你教做事?!"
    只覺得頭顱就要炸裂開來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饒。
    書生將其拋開,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殺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都愿意……可是大半條命的話,就不好說了,更何況……萬一死了呢?"
    有些心煩意亂,書生一巴掌拍去,將那個前邊帶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個狗吃屎,又一腳將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滾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沒敢起身,只覺得生不如死。
    書生這才罷休,說道:"還不快快趕路!"
    書生一拍腦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顆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馬腳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那家伙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跟隨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隱藏親水的本命神通,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河水冰層融化越來越快。
    陳平安站起身,返回岸邊。
    環(huán)顧四周。
    寒冬時節(jié),天地蕭索。
    陳平安緩緩?fù)录{,調(diào)養(yǎng)生息。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書生獨自返回,陳平安也不問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說暗話,那賤婢還要收拾一下家當(dāng),是些不好挪動又不甚值錢的物件,以及讓她去麾下嘍啰那邊狠狠敲詐一番,與好人兄相處久了,我也該學(xué)一學(xué)好人兄的生財之道。"
    書生笑道:"走,咱哥倆去祠廟那邊分賬,在這兒顯不出氛圍。"
    陳平安并無異議。
    兩人走入祠廟后,在主殿外的臺階上,相對而坐,書生一揮袖子,大小物件嘩啦啦落地,琳瑯滿目,堆積成山。
    書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過拔毛的英雄,我便無論貴賤,只要是稍稍值錢點,就都給拎回來了。里邊法寶一件,靈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錢,真不是我扯謊,都在老黿那邊洞窟了,這位就要名正順當(dāng)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黿,窮得令人發(fā)指,總共才給我搜羅出八百顆雪花錢,不然憑借它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萬萬不止這么點神仙錢,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點沒把那一對大條屏都給打碎了搬來,給那娘們看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書生指著一根瑩瑩生光的碧玉簪子,"這就是那唯一的法寶,修士別在發(fā)髻之間,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較花俏了,屬于法寶當(dāng)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還算不錯。其余靈器,我就不一一介紹了,相互間價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對半分,剛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錢,還是好人兄先選其一。其余亂七八糟的,都給好人兄。"
    陳平安先將那些書生眼中最不值錢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當(dāng)中。
    然后身體前傾,將那十二件靈器挑挑揀揀,仔細端詳。
    最后選出六件一一收起。
    陳平安說道:"簪子歸你,我只要那雪花錢。"
    書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錢如雨落在地上,"這么點雪花錢,可買不起一件名副其實的法寶,便是一樣品相稍好的上品靈器都懸乎。"
    陳平安則揮袖如龍汲水,又給收起,隨便給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不嫌錢壓手,我不一樣。"
    書生收起那根碧綠簪子后,雙手撐在膝蓋上,"接下來怎么說?"
    陳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誠相待,你卻以動了手腳的簪子試探我,你說該怎么說?"
    書生一臉無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人兄,這樣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別學(xué)那分贓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陳平安說道:"你將簪子放置地上,我來砍上一劍,一試便知。"
    書生問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毀了我的簪子,我豈不是又傷心又破財?又該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誤會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靈器作為補償。"
    書生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養(yǎng)劍葫。
    書生眼睛始終盯住陳平安,然后將簪子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陳平安停下敲擊動作。
    養(yǎng)劍葫內(nèi)掠出飛劍初一。
    書生突然說道:"等一下。"
    陳平安笑道:"怎么說?留著玉簪,還是交出你那六件靈器?"
    書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雙指捻住那方銅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頓時斷成兩截。
    一陣濃郁靈氣四散開來。
    玉簪的光澤隨之緩緩黯淡。
    再無任何玄機。
    吹拂得兩人頭發(fā)和衣袖飄動不已。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書生微笑道:"好人兄,贏你一次,真是不易。"
    陳平安說道:"你錢多壓手?"
    書生笑著搖頭,"實在是心意難平,積郁已久,臨走之前,不贏這一次,我怕道心受損。"
    陳平安嘖嘖道:"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把錢當(dāng)錢就算了,還不把法寶當(dāng)法寶。"
    書生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如果不是為了這次小賭怡情,我先前還真就一去不回,掉頭就跑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送。"
    書生站起身,輕聲道:"好人兄,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眼神復(fù)雜,也站起身,欲又止,終究是無話可說。
    書生似乎猜出陳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語過后,書生化作一陣黑煙,遁地而走。
    書生果真就此離去。
    陳平安就留在這座祠廟,練習(xí)劍爐立樁。
    從夜幕沉沉到天亮?xí)r分。
    陳平安睜開眼。
    地上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碧玉簪子。
    陳平安始終沒有去動它。
    陳平安站起身,躍上墻頭,一掠而去。
    將那兩截沒了靈氣卻依舊是法寶材質(zhì)的簪子,就那么留在原地。
    去往青廬鎮(zhèn)。
    而不是去那座已經(jīng)群龍無首的老龍窟撿漏尋寶。
    自然是信不過那書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當(dāng)下又已經(jīng)是他的奴婢,先前書生獨自來到祠廟,她會在哪里?做什么?顯而易見。
    哪怕事實上不是。
    陳平安也一樣會按照那個最壞的猜測,憑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變路線,換了一個方向。
    許久過后,書生竟是去而復(fù)還,站在臺階上,低頭看著那兩截簪子,搖搖頭,"可惜了,竟然沒有收起來,不然就能炸爛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將那兩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這才真正離開。
    書生這一次沒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地在黑河之上,御風(fēng)而游,一條洶涌河水被當(dāng)中分開,久久沒有合攏。
    書生兩只大袖鼓蕩不已,獵獵作響,喃喃道:"人莫太閑,念頭竊起,雜草叢生。太忙,則真性退去,作鳥獸散。所以說啊,身心無憂,風(fēng)月之趣,很難兼得。"
    他沿著黑河一路往南御風(fēng),途中只是瞥了眼寶鏡山方向,卻不會往那邊湊近。
    這是家族對他此次出門的唯一要求。
    不許靠近寶鏡山。
    書生一抖手腕,手中現(xiàn)出那根捆妖繩,原來是另一端綁縛著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書生又一擰轉(zhuǎn)手腕,將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驚起高達十?dāng)?shù)丈的驚濤駭浪。
    書生落在黑河南方盡頭處,收起那根捆妖繩,女子搖搖晃晃站在一旁。
    書生開始徒步南行,她膽戰(zhàn)心驚地跟在身后。
    書生腳步不停,轉(zhuǎn)頭微笑道:"你有個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這么個最有江湖氣的主子。所以,東西帶來了嗎?"
    女子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只烏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顫聲道:"奉命去了趟老龍窟,將我爹精心飼養(yǎng)了八百年的這對蠃魚帶出來了。還給我爹那心腹傳令下去,只要那人潛入老龍窟,驚動了機關(guān),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鎖龍壁,將其困住,即便得以脫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會在那邊守株待兔,那個家伙,想必不死都該掉一層皮。"
    書生收起了小水呈,輕輕搖晃,低頭凝視一番,微笑道:"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獲取的意外之財啊。"
    書生轉(zhuǎn)頭望向黑河老龍窟,"至于那邊,多半是白費心機了。不會去的。對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這般心機可怕嗎?
    書生瞥了她一眼,將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的。不過你也太蠢了點,以后這樣可不行,不能光長歲數(shù)不長腦子,當(dāng)了河婆,能否成為正兒八經(jīng)的水神娘娘,還得靠你自己,我這兒,不養(yǎng)廢物。對了,除了這對蠃魚,你就沒開竅,順手牽羊點什么?"
    女子小雞啄米,趕緊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說這是當(dāng)年其中一個王朝的末代皇帝,請那清德宗某位大隱仙精心鑄造的一枚雕母祖錢。"
    她哭喪著臉,"怕主人等得不耐煩,我便著急趕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著這兩樣寶貝,取了水呈蠃魚,再拿了這盒子,我就趕緊返回了,沒敢去別處取物。"
    書生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嘖嘖道:"還真是個不俗的寶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夢寐以求的極佳本命物。"
    書生笑道:"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拇笤赐醭y(tǒng)河神了,只差一個朝廷的封正詔書而已。沒關(guān)系,我家里邊放著許多蓋好玉璽的詔書,年復(fù)一年,積攢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難之后驟聞喜訊,恍若隔世。
    書生已經(jīng)轉(zhuǎn)身繼續(xù)趕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讓你當(dāng)個江神娘娘,有何難?"
    她腳步輕盈起來,對那個背影,感激涕零。
    書生面帶微笑,意態(tài)懶散,欣賞風(fēng)景。
    讓她從河婆升為河神。
    可不是因為什么一枚雕母祖錢。
    不是它價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當(dāng),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就屬于主人的家當(dāng)嗎?雙手奉上,討幾句口頭嘉獎,就已是莫大賞賜,如果膽敢不主動上繳,那就打個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說到底,他還是看在那座大圓月寺的面子上,順?biāo)浦垡话?說到底,那頭老黿以后極有可能會在他們楊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緣作為鋪墊,他許多謀劃,可以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這里。
    他臉色瞬間陰沉起來。
    謀劃?
    到底是給誰謀劃?自己嗎?
    一想起先前那個家伙在祠廟的最后眼神,他就愈發(fā)心情不快。
    那種眼神,不是幸災(zāi)樂禍,甚至不是憐憫。
    說不清道不明。
    讓他既費解,又憤恨!
    因為他竟然開始覺得自己可憐!
    他突然想起那兩座山崖之間的鐵索橋,以及那兩頭螻蟻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們!
    就當(dāng)是給那位好人兄的臨別贈禮了。
    可就在此時,他停下腳步,臉龐扭曲起來。
    然后神色緩緩舒展開來。
    "可以了,約法三章,不是兒戲。"
    原來是真正的楊凝性已經(jīng)返回,微笑道:"遠游萬里,收獲頗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滿?"
    那覆海元君也察覺到前邊這個人的變化,駐足不前,滿心恐慌。
    只見那人轉(zhuǎn)過身,神色溫和,整個人的氣度在她眼中,迥異于先前,只聽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凝性,來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宮。"
    女子就要下意識跪地磕頭。
    書生伸手虛抬,讓她無法跪下。
    書生輕聲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聲,嗚咽道:"奴婢記住了!絕不敢忘記主人教誨!"
    書生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再多說什么。
    帶著她一起繼續(xù)趕路。
    書生望了一眼寶鏡山方向,不知那邊如何了。
    然后書生打了一個稽首,"感謝前輩先前護道一程。"
    有笑聲在書生心湖中泛起漣漪,緩緩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這是你楊凝性自己說的。"
    片刻之后,那個嗓音在楊凝性心湖中逐漸淡去。
    楊凝性繼續(xù)前行。
    至于身后那個女子,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
    寶鏡山那邊。
    楊崇玄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就沒幾塊好肉了,他大口喘氣,盤腿坐在深澗畔,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依舊沉穩(wěn)。
    對岸那個名為李柳的臭娘們,不過是毀掉了腰間那枚獅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于她被自己砸爛敲碎的其余法寶,都遠遠不如這兩件,不值一提。
    蔣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帶去山腳破廟那邊。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了一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
    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區(qū)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后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xù)續(xù),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
    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閑,猶有余力。
    可楊崇玄卻真是強弩之末了。
    楊崇玄問道:"臭娘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謀劃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fēng)吹即倒的小娘們,真他娘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shù)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后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
    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里邊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發(fā)抖,牙齒打顫。
    李柳一巴掌拍暈?zāi)穷^西山老狐。
    一手輕輕虛抬,將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少女狐魅拼命掙扎,手腳亂舞,凄慘至極,但是沒有半點聲音發(fā)出。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后,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后,李柳說道:"楊凝真,你們楊氏欠又我一個人情了,至于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宮分別該什么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
    楊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需死人。"
    她補充道:"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
    楊崇玄點頭道:"行!"
    楊崇玄收起那把古鏡,最后問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躋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復(fù)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還是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著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
    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那少女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說,臨終之前,最后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
    果然是世間真有一見鐘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與臉色,皆溫柔似水。
    連帶著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給李柳瞇成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游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并攏手指,在狐魅那眼眶處輕輕抹過。
    韋太真只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zhuǎn)瞬之后,她整個人竟是疼痛驟消了。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只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她就站穩(wěn)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沒有疼痛了。
    那個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然后離著年輕女子還有十余步距離,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愿為仙子做牛做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給我當(dāng)牛做馬啊?"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后者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jīng)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將那頭少女狐魅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捂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可她仍是不敢發(fā)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著那個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頭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tǒng)道法。你應(yīng)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晚了,你要是不殺,就要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少女狐魅,最終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
    韋高武愴然大笑,轉(zhuǎn)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石崖壁那邊,欲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崇玄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么騙的……"
    韋高武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崇玄拼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
    ————
    這一天落魄山寶鏡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輕女子目視前方,對身后一位狐魅少女輕聲說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后跟在他身邊當(dāng)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后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
    狐魅使勁點頭,嗯嗯出聲。
    然后狐魅少女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
    她身后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他展顏一笑。
    不過他也忍不住轉(zhuǎn)頭望去,已經(jīng)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么遠了。
    在他后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邊的少女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滿眼疑惑。
    因為當(dāng)她再看那男子后,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后,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云散。
    當(dāng)最后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
    李柳低頭瞥了眼,心中嘆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jīng)不起推敲啊。
    李柳沒有轉(zhuǎn)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著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對于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lǐng)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御風(fēng)離去。
    ————
    在那羊腸宮。
    大門口,不過是從兩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啰精怪,變成了只有一個。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dāng)場,然后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其實它已經(jīng)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它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那頭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這座羊腸宮,陳平安都愿意心悅誠服喊它一聲大仙了。
    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嘍啰雖然已經(jīng)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
    它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jīng)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曾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后,我便說什么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見,便騰云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與這位劍仙老爺沾些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fā)現(xiàn)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么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么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桿木槍,傻笑起來。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zhuǎn)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dāng)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里唄。"
    它沒敢學(xué)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卷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
    它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得遇見了,還要打殺了,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咱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shù)拿酪?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
    說到這里,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瞇起眼睛,只是這一次,陳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陳平安卻仿佛當(dāng)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咱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jì)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fā)自肺腑的語。
    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后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當(dāng),從一本書,變做了兩本書,發(fā)了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已經(jīng)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道:"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語吃回肚子。
    如此一來,已經(jīng)沒了半點氣勢可,所以陳平安只像是閑談?wù)Z,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道:"下回若是再見著了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xiàn)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劍仙已經(jīng)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沖天,遠游天地間。.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