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上至臺上,敲開院門,引荀貞等入內(nèi),大步奔入前院的堂中,向亭長陳午通報。
很快,數(shù)人從堂中出來。
當(dāng)先一人,年三十余,身材高大,雖著布衣草履,然而氣貌雄偉。他大步流星地從堂階上走下,毫不介意地來到雨中的院里,到得荀貞等人近前,一拜到底,口中說道:“在下蘇人亭亭長陳午,見過陳君、諸君。鄙亭寒舍,能得諸位名族的君子投宿,實鄙亭之幸也!”
他說話的嗓音不高,略顯低沉,然吐字清楚,沉渾有力。
荀貞諸人除了原中卿外,個子均不低,但與陳午一比卻皆不及之。
荀貞心道:“好一個壯士,瞧他身高,怕得八尺有余?!被囟Y笑道,“夜行逢雨,沒辦法再趕路了,只好叨擾貴亭。”吩咐宣康,“取錢來?!?
陳午禮畢起身,不動聲色地打量荀貞諸人,心道:“韓望說此人是許縣陳氏子弟,聽其口音確是豫州人,觀其氣度,也確是士子?!?
韓望就是帶荀貞等人來亭舍的那人。如是在太平之時,有過所文書為證,那么自不用懷疑拿文書之人的身份,可現(xiàn)今是亂時,卻說不得會有人偽造文書。
他瞥了眼荀貞等人的乘馬,目光在典韋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想道:“此數(shù)人雖衣著儉樸,然而均騎馬行路,且各帶短戟刀劍,看起來確也像遠(yuǎn)行趕路的人。這提短戟的壯士好生雄偉!如此雄偉之人,必是豪杰,卻恭恭敬敬地從在這個自稱陳氏子弟之人的身側(cè),,這人的身份應(yīng)該不假?!?
斷定了荀貞的身份不假,他說道:“貴客臨門,得蒙光降,頓使陋舍生輝,豈敢再受宿錢?”注意到荀貞等人雨具里的衣服濕了,肅手請他們?nèi)ズ笤?,令韓望,“把貴客的乘馬牽入廄中,用精料飼之?!庇址愿缽乃鎏玫膸讉€人,“你二人速去備飯,你兩人從我去后院屋中生火,以供貴客烤干衣服?!庇H自帶路,引荀貞等人去后院。
去后院經(jīng)過堂門,荀貞朝里瞧了眼,見堂上壁插火把,中生火盆,把堂中映得紅光明亮,圍著火盆席地坐了七八個少年,杯盤狼藉,正在博戲飲酒。
陳午領(lǐng)著荀貞等來入后院,親自打開上房的門,又親自點起蠟燭,請荀貞等入內(nèi),說道:“鄉(xiāng)壤野亭,家具粗陋,也只有這件客室還算過得去。今夜就請陳君在此室住宿吧?!鼻敢獾貙髫?、邯鄲榮等人說道,“至於諸位君子,若不嫌棄,請來我等住的屋舍里歇息。”
跟著他來到后院的那兩個少年蹲在墻角,打火點生室內(nèi)的火盆。
燭火搖影,荀貞打量室內(nèi)的布置,暗自驚奇,心道:“這室中的案幾、臥具諸種,雖比不上豪門富家,卻也遠(yuǎn)勝尋常的民宅、亭舍。我觀此些物具盡皆嶄新,應(yīng)是這個陳午就任本亭后整治起來的?!币粋€鄉(xiāng)亭里整治出這么好的客室做什么?自是為招待路過投宿的貴人、士子。
這陳午是個細(xì)致的人。要非心細(xì)、有大志,不可能在剛上任十來天中就備下這樣一個上房。
邯鄲榮說道:“我等怎么能住陳君的屋舍呢?我見這后院不是還有別的客舍么?”
“別的客舍實在簡陋,只有一床、一席、一被褥罷了。諸君是貴客,怎能讓諸君住那么簡陋的屋舍呢?”
荀貞笑道:“無妨?!敝钢@間客舍里的床榻,說道,“此床甚大,足夠三人睡臥。在此屋里住三人,在余下的客舍里再住幾人便就行了?!?
陳午見荀貞發(fā)了話,便不再堅持,笑道:“悉聽尊客安排?!?
他又親自出去,淋著雨打開余下諸間客舍的門,隨便典韋等人挑選,復(fù)回至此室外,這次卻沒有入內(nèi),在門口躬身行了一揖,說道:“請陳君稍待,飯食馬上送來。如有別的需要,君請盡管之,遣一人去前院告知在下即可。陳君行路辛苦,在下不多打擾了。”告辭離去。
荀貞行至室門,目送他按劍闊步穿過院門,行去前院。
那兩個生火的少年燃著了火盆,取些炭木進(jìn)來,堆到盆邊,亦告辭出去,卻沒就走,而是又去原中卿等選定的室內(nèi),也將火盤生起,這才離開。
火盆生起,暖氣習(xí)習(xí),一洗體寒。
此時后院中再無外人,諸人聚集荀貞住的這間室內(nèi),宣康幫荀貞脫下外衣,放到火盆邊兒烘烤。荀攸嘖嘖稱奇,說道:“此名陳午者,招待我等恭謹(jǐn)保持有禮、熱情卻不過度。野亭之中也有這等人物?”
陳午的種種舉動,親自引路、親自開門、邀請典韋等住到他們的屋舍里等等,明顯是示好給荀貞,可這些示好卻謹(jǐn)守尺度,適可而止,不像有些人過度的熱情奉承,反而會讓人厭煩。
荀貞問邯鄲榮:“公宰,你之前可曾聞過此人之名?”
邯鄲榮亦奇陳午,搖頭說道:“沒有?!?
荀貞嘆道:“‘十步之內(nèi),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行縣方數(shù)日,前遇岑竦,今逢陳午。鄉(xiāng)間野亭中,處處都是賢才啊。,公宰,貴郡人才濟濟。”
趙郡人口雖少,也有十余萬,十幾萬人口里出些賢才是很正常的事情。岑竦、陳午所以埋沒鄉(xiāng)野,不得出頭,卻是因為他們的出身。岑竦家貧,陳午肯來當(dāng)這個斗食亭長,想來也是寒門出身。寒門、貧家的子弟要想出頭,千難萬難。就算地方的長吏不貪墨,對寒門亦無偏見,能夠公正地選擢賢才,可長吏常居府中,卻也很難知道治下的貧民里有何賢能。就拿荀貞此次行縣來說,他要非微服私行,怕也不會有機會遇到岑竦、陳午,自也就不知他們的賢才了。
不多時,院中雨下腳步橐橐,三個少年捧著食盒,送入室內(nèi)。
等他們離開,宣康打開食盒,有肉、有菜、有米,還有酒。酒已溫過了。酒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諸人午飯吃的是隨身帶的干糧,下午行路半天,早腹饑,見此酒菜,立時食指大動。
荀攸笑道:“酒肉俱全,這位亭長陳君卻是個有錢的?!?
適才他們路過前院的堂門,堂中少年們飲酒吃肉,這送給他們吃用的飯菜又也是有酒有肉。莫說眼下亂時,便是太平時,一個鄉(xiāng)野的亭舍能備下這等飯菜也是很不容易的。荀貞有感觸,他當(dāng)繁陽亭長時,要是只靠那點微薄的俸祿,三餐尚且難以做到,遑論這等酒肉飲食了。
宣康倒轉(zhuǎn)筷箸,用箸柄挑亮了下燭光,說道:“不止酒肉俱全,客舍里且點蠟燭,確是有錢?!?
原中卿插口說道:“只有這間客舍里點了蠟燭,我去別的客舍里看了一遍,只有薪燭。”
薪燭就是用細(xì)木柴做的照明工具。荀貞當(dāng)年在繁陽亭,沒少點這東西,一燃起來,煙氣嗆人。不過話說回來,薪燭才是平常百姓日常所用的,蠟燭貴,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
陳午安排荀貞住的這間客舍,家具、臥具好,取光之物也好,種種處處,均可見他的用心。
宣康年紀(jì)輕,早早地就跟了荀貞,不知寒家子弟出頭的難處,要是李博、時尚等西鄉(xiāng)的這些寒門子弟在這里,肯定便會不免感嘆了。
這陳午顯然是一個不甘現(xiàn)狀的人。熱情有度的迎接、整潔舒適的客舍,這一切都不外乎是因為他熱切地期冀能遇到貴人,提拔他出人頭地。荀貞是做過亭長的,接觸過許多這樣的寒家子弟,能體會到陳午這種的渴望上進(jìn)、卻苦無門路的不甘心情。
他沒有多說,舉箸笑叫諸人圍案坐下。諸人大快朵頤。
飯畢,又有少年來收拾走餐具。
陳午再次過來,問他們吃得可好,得了荀貞等滿意地答復(fù)后,恭謹(jǐn)?shù)卣埶麄冃菹?,辭別出院。
這間上房客舍可宿三人,荀貞招呼邯鄲榮、荀攸與他同住。宣康、原中卿、左伯侯去別房睡下。典韋戍衛(wèi)門前,值前半夜的班。原中卿、左伯侯值后半夜的班。
吹熄燭火,荀貞三人就寢。夜雨敲打窗紙,室內(nèi)溫暖如春。
可能是陳午囑咐飲酒吃肉的少年小聲點,前院沒了喧鬧,亭舍里很安靜。
伴著雨聲,諸人相繼睡入夢鄉(xiāng)。
也不知睡了多久,荀貞忽覺有人推自己,費力地睜開眼,見卻是荀攸。
“怎么了?公達(dá)?!?
荀攸不知何時從床上下到了地上,立在床邊,披著衣,提著劍,輕聲對荀貞說道:“你聽?!?
先聽到的是邯鄲榮的鼾聲,再接著聽到的是窗外的落雨。室內(nèi)悄靜,別無其它的聲響。荀貞莫名其妙,問道:“聽什么?”
“適才有人沖入前院,大呼:亭西有賊?!?
荀攸話才說完,前院紛亂頓起。隔著院墻、院門、屋門,又有雨聲,聽不大清楚,但能聽出這動靜是不少人從前院屋中奔出的聲響。隨即,一個高昂的聲音傳來:“有寇賊夜侵亭西,陳君令:即刻出舍,馳行擊賊!”很多人聲隨之驟起,差不多得有十余人同時大聲應(yīng)諾。
眾人的人聲落下后,一個低沉的人聲隱約傳來,這是陳午的口音,估計是在分派命令。
須臾,亭舍前院的門打開,前院的少年們應(yīng)是在陳午的帶領(lǐng)下出了舍院,腳步聲紛沓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