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黎澹說這種話,楚凌其實是有點心虛的??雌饋矸路鹣袷撬谠O(shè)局欺負一個未成年少年。不過,想起先前在街上黎澹對她放的那些厥詞,楚凌又心安理得起來了。
醫(yī)館的后堂一片寧靜,原本的主人早不知道被趕到哪兒去了。
黎澹紅著臉和眼睛望著楚凌,此時眼中卻多了幾分懊惱和無措。明明年紀看上去比黎澹還要小一些,神佑公主從頭到尾卻顯得很是淡定從容,甚至還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悠然。
永嘉帝看著黎大人和朱大人沒有說話,對楚凌的話既沒有表示不滿也沒有表示贊同。但是,許多時候這種態(tài)度往往就代表了默認。兩個老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一絲驚詫和擔憂。
良久,黎大人方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對著永嘉帝一拱手道:“是老臣關(guān)心則亂,錯怪了公主,還請陛下降罪?!?
永嘉帝正要說話,卻被楚凌不著痕跡地拉了一下衣袖。永嘉帝一愣,側(cè)首去看楚凌,卻見楚凌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永嘉帝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旁邊的桓毓笑道:“黎大人,您這不是為難陛下么?誣陷公主,這么大的罪名你在這兒請罪…不合適吧?”
黎大人神色有些僵硬,看了看桓毓和襄國公方才慢慢點了點頭道:“玉公子說得對,老臣這便回去寫請罪的折子,然后自去刑部候罪。”
“祖父?!”黎澹嚇了一跳,顧不得自己還傷著一條腿就掙扎著從榻上下來,朝著黎大人撲了過去,“祖父,這都是孫兒的錯,怎么能讓祖父替孫兒擔了這罪責?陛下,一切都是黎澹的錯,學(xué)生甘愿認罪!”
桓毓擊掌笑道:“黎公子果真是該做該當,孝心可嘉啊。黎大人有此孝子賢孫,當真是好福氣。只是不知道…黎公子認的是誣陷公主還是辱罵公主???”黎澹臉色又是一白,咬牙道:“學(xué)生,沒有辱罵公主。”
桓毓扭頭去看楚凌,意思是:公主怎么說?”
楚凌輕聲道:“蕭艨,你說說當時黎公子跟我說了些什么?”
再此之前蕭艨一直都沒有什么存在感,直到楚凌開口眾人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站在距離公主不遠處的墻角里。蕭艨抬頭看了一眼有些狼狽的黎家長孫公子,雖然看上去面無表情但是此時的心情確實分外的復(fù)雜。
“啟稟陛下?!笔掫砍谅暤溃骸皩傧屡阃髡郎蕚浠貙m,恰好遇到迎面而來的黎公子。黎公子是認得公主的,因此一見公主就出不遜,斥責公主不該隨意出宮。公主本來不想與他一般見識,但是黎公子卻不依不饒,連番數(shù)落公主不受宮規(guī)有違婦德等等。之后更…黎公子諷刺公主上京浣衣苑出身,舉止粗俗,語輕佻,妄圖……”說到此處,蕭艨垂眸不語。
不用他多說什么,在場的人卻都已經(jīng)明白他后面要說的是什么了。永嘉帝臉色鐵青,重重地一拍身邊的桌案厲聲道:“黎愛卿,你們黎家…好教養(yǎng)啊?!?
黎大人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孫兒,臉色難看眼中也難掩失望,“老臣,老臣有罪?!?
這些話,不是不能說,也不是不能想。而是看要在什么場合說,黎大人沒想到自己精心培養(yǎng)的孫兒竟然如此狂妄無知,一個小小的舉子竟敢當著公主的面說這些話?就算這公主再不成體統(tǒng),那也是公主啊。
或許,是年紀輕輕就高中舉人,黎家還有滿京城的吹捧讓他忘乎所以了。
黎大人知道,這個孫兒算是差不多廢了。
黎澹顯然也明白自己即將遭遇的事情,卻無能為力,只能驚惶地望著自己的祖父。他雖然尚未及冠就已經(jīng)取得多許多讀書人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成績,但那也只能證明他足夠聰明也很會讀書而已。應(yīng)付這種局面依然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
但是黎大人又如何會為了這個已經(jīng)讓他有些失望的孫子而毀了黎家和自己的名聲?他身為御史中丞,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名聲更是不能染瑕。一旦他的名聲出現(xiàn)了什么瑕疵,他在這個位置上就再也沒有資格坐下去了。
所以,面對孫兒求助的眼神,黎大人有些艱難卻還是堅定地移開了自己的眼睛。
黎澹確實很聰明,他知道自己被拋棄了,整個人頹然的坐在了地上。就在方才他還不顧傷勢的撲上來為了祖父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罪名,然而下一刻他就被自己的親祖父拋棄了。原來,祖父對他的疼愛也是有條件和限制地。
楚凌沉默地坐在永嘉帝身邊看著這一步,按理說今天這一切都是她算計的,如今目的達到她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但是看著跪在地上默默流淚的少年她心中卻只剩下了諷刺。
“父皇?!背杪_口道。
永嘉帝拍拍她的手背道:“卿兒莫要難過,父皇一定為你做主,黎澹如此膽大包天竟敢非議公主,朕一定要他……”天啟是不殺文官也輕易不殺有功名的讀書人,但是這世上要折騰人的手段多得是,可未必一定需要殺人。
楚凌道:“父皇,我有點累了,想回去了?!?
永嘉帝不解地看著楚凌,卿兒這是不想責罰黎澹了?
楚凌道:“既然都說他是名動平京的才子,還是留著他以后好好給父皇效力吧。我只是不喜歡有人隨口就罵我而已,略施小懲就是了。”聽了楚凌的話,最先愣住的倒是黎澹了。他以為神佑公主一定是恨死他了,雖然只是這一會兒的接觸他也能感覺到這位神佑公主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卻沒有想到神佑公主竟然會放過他。
永嘉帝輕哼一聲道:“卿兒心懷仁善很好,但也不能讓人覺得你善良就好欺負。黎澹以下犯上冒犯公主,理應(yīng)受罰。朕看…就免了他明年會試的資格吧?!?
楚凌笑道:“父皇決定就好?!?
“多謝陛下!”黎大人有些失望,不過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如果因此牽扯到了黎家或者讓陛下記恨起黎家那就麻煩了。如今只是取消明年的會試資格,三年后黎澹也才二十一歲依然是青年才俊。只是…黎大人心中清楚,無論黎澹將來會試成績?nèi)绾?,在陛下眼中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以后的前途必然會大受影響。沒有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能忍受別人對女兒的辱罵還既往不咎。所幸,黎家還有幾個拿得出手的晚輩,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永嘉帝站起身來,神色淡淡地掃了一眼黎澹道:“既然公主饒了你,朕便不再追究了,年輕人,這幾年就好好讀書吧。”
黎澹漸漸收斂起了臉上的驚慌無措和錯愕,神色鄭重而沉默地對跪倒在地上對著永嘉帝和楚凌一拜,“學(xué)生,恭聽教誨。多謝公主網(wǎng)開一面。”
天啟文人地位極高,有功名的讀書人見官不拜。即便是朝堂上面對皇帝,大臣們也只有在極為鄭重的場合或者是特殊情況下才會行跪拜禮,平時上朝見架也只是揖禮即可。此時黎澹還傷著也算是十分鄭重了。永嘉帝雖然依然因為他對楚凌無禮心中不喜,但是見他如此倒也覺得這個年輕人還不算那么無藥可救了。罰他好好在家讀三年書再說。
“這兒的事了了,傾兒隨父皇走吧?!?
楚凌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顯得有些可憐的黎澹,點點頭跟著永嘉帝一起走了出去。
永嘉帝一行人走了,其余人卻還在呢。前殿司都指揮使看了看剩下的人笑吟吟地道:“既然無事,在下也先行告辭了?!彼钦莆毡鴻?quán)的武將,但是真正調(diào)兵遣將的權(quán)利卻是掌握在一群文人手里的,他自然不會看這些讀書人有多順眼。不過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的。
黎大人也并不想讓武將看自己的笑話,敷衍了兩句就作罷了。平京府尹和太醫(yī)院眾人也很有眼色的跟著告辭了。最后只剩下與黎大人一道來的朱大人和那個姓安的中年官員。
朱大人也知道黎大人現(xiàn)在的心情不好,輕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黎兄,所幸只是這一屆,三年后澹兒也才剛二十出頭,還是大好年華。以他的才華,不愁不能高中?!?
黎大人看了孫兒一眼,有些蕭索地擺擺手道:“罷了,只望他以后能謹慎行。送孫少爺回去吧?!?
黎澹并不多說什么,任由身邊的人扶著站起身來對著三人微微拱手作揖,便被人扶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