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并沒有一上來就順著皇帝的心思大喊削俸除爵,雖然他心里其實也很想這么干,但從政之人最忌感情用事,理政尤其應當謹慎。
為什么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小鮮就是小魚小蝦之類的東西,這種肉質細嫩的食物你不小心點弄,火候稍微過頭就全糊掉了,那就沒得吃了。
治國也是這樣,毫無規(guī)劃、毫無遠見地拍腦袋做決定,那是要出大事的。理政一定要實事求是,腳踏實地地一步步來。就如同紅朝,沒有太祖打出朝鮮之威,就不會有和平發(fā)展的環(huán)境;沒有太宗摒棄左右之爭,就不會有四十年超英追美的發(fā)展神跡。
每一個時期有每一個時期該做的事,每個時間段都做好當時該做的事,這大勢就差不了。
現在大明的趨勢是什么?的確是在逐漸“中興”,但也因此把一些過去的短板暴露了出來,有些事不辦不行。
如果沒有高務實出現,現在的大明不會考慮徹底拿下蒙古。畢竟高拱時代的俺答封貢奠定了大明北疆的局面,至少察哈爾威脅不到大明的生死存亡。那么,大明內部也就不可能急著湊錢準備一舉蕩平蒙古右翼,于是宗藩俸祿之類的問題也就不會顯得那么要緊,要么不得不辦。
這不是由于國家變弱了,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國家變強了,有了新的更遠大的目標,所以才出現這樣的迫在眉睫的問題。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越要考慮得周全,不能因為急于求成反而把內部搞出了麻煩,那就和既定目標南轅北轍了。
因此高務實不急于表態(tài),也不急于提建議,而是要先問清楚當前的實際情況。
不過朱翊鈞的水平雖然肯定比原歷史上更高,但還是沒能理解高務實的深意,他只是順口回答道:“去年太倉歲入五百七十八萬多兩,宗藩這一塊的支出大概是一百六十四萬……或者一百六十七萬,我記不太清了,總之大概就是這個數吧?!?
高務實正要點頭,誰知道朱翊鈞又立刻接了一句:“不過戶部說了,今年這筆錢只怕要超過一百七十五萬兩?!?
這話讓高務實吃了一驚,追問道:“一年要多十萬兩?”
朱翊鈞苦惱道:“是不是每年都要多十萬兩還不知道,但今年大致錯不了?!?
高務實的臉色立刻嚴峻了起來。
一筆原本就已經高達一百六十多萬兩的固定支出,現在居然一年要漲十萬兩,這誰受得了?這筆開支原本就占了大明歲入的四分之一,現在這是要直奔三成去了,不管換了誰當家,面對這種局面也不得不想辦法啊。
看著朱翊鈞期盼的眼神,高務實沒有直接給他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因為他知道朱翊鈞現在最期望的是解決財政上的困難,而不是一定要解決宗藩問題。
這是不行的。
高務實不是不能從增加財政收入著手,把宗藩問題繼續(xù)壓一壓,但那沒有意義,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宗室人口爆炸已經開始了,越拖得久只會越嚴重。
“皇上。”高務實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皇明祖訓條章》頒布之時,太祖曾有明令訓誡,‘后世敢有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論,無赦’。今臣若提更張之策,不知皇上欲定臣何罪?”
朱翊鈞愣住了,呆了一會兒,忽然泄了氣,塌下肩膀往椅背上一靠,無力地道:“這祖制……”他遲疑了一下,又道:“能繞過去嗎?”
“可以一試。”高務實雖然這樣說,但同時又搖頭道:“朝廷方面,文武臣工大概多半都是會贊同的,但是皇上,如果您真要這么做的話,恐怕要做好某些心理準備?!?
朱翊鈞一聽有機會繞過去,而且高務實還判斷朝廷文武百官大抵都會支持,不禁精神一振,后面的話就不是很在意了,只是順口問道:“什么準備?”
高務實一臉肅然,道:“天下宗藩可能出現一些……群體事件?!?
朱翊鈞的面色頓時一僵,遲疑道:“造反?這不……不至于吧?”
大明朝現在的藩王們能造反?開什么玩笑,就這群廢物點心,別說早就沒兵沒權了,就算有也造不起來啊。
現在的情況是這群藩王基本全是廢物,而朝廷對于控制宗藩這件事,不拘實學派還是心學派,其態(tài)度基本上都是可以取得一致的。
這個道理很簡單,宗藩拿的錢是哪里來的?朝廷給的啊。
朝廷的銀子多拿一兩給宗藩,咱們這些文武大臣能利用的不就少了一兩?這能主導的錢變少了,那權力不就相應的變小了?那還能不反對?
所以朝廷這邊的態(tài)度沒有問題,甚至搞不好是個萬眾一心的局面。
難點在于宗藩的態(tài)度——當然不是說造反。造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群養(yǎng)了兩百年的家豬能造什么反啊,豬八戒來了都不頂用。
看來朱翊鈞對“群體事件”這個詞不太了解,于是高務實換了個說法:“皇上,臣不是說宗藩之中會有不肖者造反,臣所是指聚眾騷亂或者聚眾鬧事之類,用以向朝廷施壓?!?
朱翊鈞恍然大悟一般長長地“哦”了一聲,但從表情來看,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危險,甚至可能以為這點事沒什么大不了。
高務實提醒道:“皇上,若只是個別宗藩如此,那自然不打緊,朝廷有的是辦法處置。但倘若涉及的宗室人數太多,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政治影響會非常惡劣。”
“是么?”朱翊鈞看來還是有些不信。
高務實嘆了口氣,只好舉例道:“臣舉個例子——皇上恕罪,這只是舉例,并非臣要暗指什么?!?
朱翊鈞點頭表示理解:“你說?!?
“洪武中,河南開封只有一個周王府。”高務實身為河南人,新鄭又恰好是開封府治下,所以直接舉例開封了:“到了嘉靖年間,開封僅郡王府便有三十九座,輔國將軍等高達五百余,以下中尉、儀賓等更是不可勝計,舉一府而天下可知矣。今舉嘉靖年間又數十年,所增之數臣現在并未詳查,但亦可推也。”
朱翊鈞也是頭一次知道僅僅開封一府居然有至少三十九個郡王府,當下也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而高務實還沒說完,他又繼續(xù)道:“太倉的銀子有多少臣不太清楚,不過此前因為漕運改為河海并行,京華也參與了一部分海運,是以臣知道歲供糧食的分配情況,不知皇上可知確數?”
朱翊鈞搖頭道:“我只知道京師每年大概是需要四百萬石糧食從南方運來,其他的具體情況倒不太清楚?!?
“不錯,京師的糧食缺額大概是每年四百萬石左右。”高務實微微一挑眉:“但皇上可知各外王府祿米需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