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師傅這么一喊,輪到我?guī)煾点蹲×?,師傅問道:“怎么,你認識他?”侯師傅對我?guī)煾底隽藗€別出聲讓我想想的手勢,然后拿著紙人,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捂住嘴巴,眉頭緊鎖,看上去像是陷入沉思當中。我跟師傅見狀,也都站了起來,坐到另一個沙發(fā)上,默默等著侯師傅。
過了一陣后,侯師傅才把手里的紙人放下,他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照片上的灰塵,嘆了口氣,然后把目光轉向我跟我?guī)煾?,他有點傷感的說:“這張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師傅大吃一驚,說你父親不是早就死了嗎?侯師傅從書房拿來一本相冊,翻開給我們看,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不同的是相冊里的相片,在腳底下用鋼筆寫著,攝于1976年。
侯師傅說,他父親的死是一個悲劇,因為歷史的原因,他父親成了犧牲品。師傅顯然也不知道這當中到底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于是就請侯師傅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侯師傅一家一直住在北海的漁村里,他的母親是個廣東嫁過來的客家女人,勤勞樸實,打漁織布。他父親的身世就相對比較復雜一點了,他父親有兩兄弟,都是在中國長大的越南人,有中國國籍。本來一家人生活得好好的,在79年的越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他父親因為是越南人的關系,受到了當局的控制,而且當時的文革剛剛結束,人民腦子里還殘留著那種打倒一切的思想,于是很快他父親被發(fā)配前線,卻不是參軍打仗,而是在前線替解放軍掃除兩國國境上的地雷。
我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戰(zhàn)爭結束的那一年,我才剛剛出生,但是我父母所在的單位作為軍工企業(yè),為那場戰(zhàn)爭還是出了很大的力的,所以我從小聽院子里的叔叔伯伯講那些越戰(zhàn)期間的故事,幾乎都能夠倒背如流,當然這當中不免有刻意高大自己而丑化敵人的成分。當我聽到侯師傅說他的父親因為是越南人的關系,而被發(fā)配到前線當掃雷工的時候,盡管早已過去了幾十年,卻也忍不住暗暗捏上一把汗。掃雷這事情,就是提著腦袋在玩,稍微一個不留神,就瞬間灰飛煙滅,連留下遺的機會都沒有。
侯師傅接著說,他父親79年被強行抓去,于是一家人因為擔心他,也都跟著去了崇左。只有侯師傅當時留在了北海,因為他念書的緣故,就沒有跟著去,母親帶著弟弟,他自己也是成年人,盡管對父親的遭遇感到憤怒,卻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天天盼望著戰(zhàn)爭早點結束,好讓父親平安歸來,一家人再次團聚??墒窃?0年的時候,母親寫來信,說是父親所在的那個工兵連通知了家屬,說他父親在法卡山一代排雷的時候,不幸遇難。收到信的時候侯師傅大哭一場,心想自己的父親總算沒有逃過這一劫。母親在信里要他趕緊到崇左去和她一起認尸,但是當他趕到的時候,卻被告知父親的遺體已經和其他傷亡的平民一同在大坑深埋了,當下侯師傅氣不過,就跟解放軍打了起來,然后被關了1個月。
出獄以后,他安撫好母親,說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于是就帶著母親和弟弟回了北海。他的母親算是個堅強的女人,硬是把弟弟撫養(yǎng)到了17歲,才因為身心俱疲,而且情感和內心都因侯師傅父親的去世受到嚴重打擊,于是一病不起,很快也死去了。
所以剩下的日子,是侯師傅把弟弟撫養(yǎng)長大,直到弟弟堅持不再念書,繼而成為一個漁夫以后,侯師傅看他靠著打漁,也能夠養(yǎng)活自己了,而且與世無爭,安安分分的,自己也就成了家。
師傅聽到這里,就問侯師傅,既然你父親80年就死了,那這個箱子和箱子里的東西到底在表示什么呢?師傅不是道家人,雖然也算略懂一些道法,但是他還是不敢妄動。侯師傅說,這個箱子上的符咒和里面的東西,分明就是用來困住鬼魂的,目的就是讓鬼魂世代相隨,永不超生。
聽到永不超生四個字,再次一口涼氣。心想到底是怎么樣的深仇大恨,要讓一個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英雄永不超生。侯師傅搖搖頭,長嘆一聲,看來我是非管不可了。于是他當下就進屋給他弟弟打了電話,要他弟弟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到臨桂來。弟弟在電話里說正好遇到禁漁期,
于是答應第二天就到哥哥家來。當天剩余的時間,侯師傅花了很多時間來給他的朋友和同門打電話,一邊了解情況,一邊商議對策,最終決定要到埋葬父親的萬人冢去一趟,即便那里有很多亡魂,即便當局或許早已請了高人鎮(zhèn)壓過,他還是要去一趟,才能安心,因為他也不知道這一次再度出山會給他帶來怎么樣的后果,但是關系到自己的父親,他還是選擇了冒險。
我只記得當晚我們三人都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侯師傅一直拉著我說心里話,要我孝敬師傅,善待萬物生靈,雖然醉漢說話總是笑嘻嘻的,但是我總覺得他的笑里,藏著一種辛酸跟無奈,與其說是在講知心話,倒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大醉以后,我吐了八卦一地。
第二天中午的樣子,侯師傅的弟弟來了,午飯我們在外面吃的,席間侯師傅簡單的告訴了他弟弟事情的大概情況,當時父親犧牲的時候,他弟弟歲數還不大,于是他弟弟比哥哥更希望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么魂魄會被人牢牢控制,一定要查個究竟。
飯后我們就直接坐火車經南寧轉車后去了崇左。嶺南風光,的確別有一番風味,雖然也是山多水多,卻因為地質地貌的關系,和我接觸到的風景大不相同,如果當年侯師傅的父親也是按著同樣的線路去了崇左,我想這一路最后的太平和美景,是他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不過可惜的是人始終還是死了。
到了崇左以后,侯師傅直接找到了當地歷史檔案管理署,以遺孤身份尋找當年戰(zhàn)死的英雄們,接連好幾個小時,我們大家都在檔案館里幫忙尋找著當年戰(zhàn)亡名單中,侯師傅父親的名字,終于在一本1994年統(tǒng)計的卷宗里找到了。上面記載這一個革命烈士公墓,侯師傅的父親和其余400多名戰(zhàn)死的烈士一起埋葬在那里,和別的烈士不同,別的烈士有名字有部隊番號也有隸屬的連隊,而侯師傅父親的名字后面,僅僅跟著“工兵”二字。
既然找到了地方,我們就立刻離開了檔案館,趁著時間還早,急急忙忙的去了那個公墓,到了公墓后,我們卻沒能在墓碑上找到他父親的名字。這就非常奇怪了,因為我們仔細數過死亡人數,唯獨只差他父親一個,烈士墓里的墓碑上,有431名烈士,而檔案館資料里,卻有432位,而唯獨缺少了侯師傅的父親。于是此刻,侯師傅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他假設他的父親沒有死,因為在當時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埋葬士兵是根據士兵的軍籍牌來計算人數的,而他父親僅僅是個被強行抓來的工兵,不要說軍籍,或許連個軍人的名分都沒有,于是侯師傅決定給他的叔叔打電話,他的叔叔就是侯師傅父親的弟弟,如果父親還活著,卻沒有回家,但是他總是要和人聯(lián)系的,抱著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侯師傅在電話亭給他叔叔打了電話。
他叔叔已經70多歲了,可幸的是,人還健在,于是在接近一個小時的電話溝通后,侯師傅走出電話亭,告訴我們,他父親當年沒有戰(zhàn)死,而是逃走了。
他這話一說,我們全都驚呆了,這是個誰都沒有料想到的結果,若非侯師傅當時一個大膽的猜測,或許這永遠都是個謎,但是侯師傅覺得有點不可原諒,既然沒死,為什么不肯回家,要家里人終日為他吊唁,他卻這么不負責任的在外面活得自在。說到這里,侯師傅有點難以控制情緒,一個中年人,蹲在電話亭的馬路邊,掩面哭泣。
其實我因為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年代,所以我還是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資本的,在我看來,逃兵固然不對,因為軍人畢竟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是關鍵是他父親并不算是個軍人啊,憑什么不能跑?若說是為祖國效力那干嘛還強行抓別人上前線啊?就因為人家是個生長在中國的越南人?后來我明白了,這是我們國人情感上的不允許,就好像多年以后我看了斯皮爾伯格老師的《兄弟連》,以及中國的《中國兄弟連》,同樣都是打仗,同樣都要死人,但是為什么人家敢于表達自己怕死,不愿打仗,害怕子彈,害怕就此一命嗚呼,從而躲著藏著,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沖上去送死,這難道真的是懦弱嗎?而我們的戰(zhàn)爭片里,當有人滿臉臟兮兮大喊一聲,同志們,拿起你們的槍,跟我一起戰(zhàn)斗吧的時候,從長官到士兵,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莫非是真心的不怕死嗎?于是到了最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電視劇都得這么演才行。
師傅走到侯師傅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他問侯師傅,你那個叔叔住在哪里?侯師傅說,在貴港,師傅問他,叔叔是干什么的?他說是個皮匠。師傅想了想,然后一拍大腿,對侯師傅說,我知道你父親在哪里了,他即便現在是死了,也一定是死在貴港的!
還沒等侯師傅反應過來,師傅就拉著我們全部人再次趕往了火車站,我們又一次風塵仆仆的趕往貴港。在車上,師傅說明了這次趕往貴港的理由。
在車上,師傅把那口皮箱拿出來,打開給侯師傅和他的弟弟看,他指著箱蓋后的那張畫,“廣西貴縣陽江皮具”,于是侯師傅也明白我?guī)煾档囊馑剂?。可我還不明白啊,于是我要師傅告訴我,師傅說,貴縣是很多年前貴港的老名字,這個皮箱出自貴港,而侯師傅的叔叔又恰好在貴港住,擁有這個箱子的原來的那個主人極有可能就是貴縣當地人,而且用貴縣的皮箱施法困住鬼魂,而侯師傅的叔叔卻安然無恙,于是就只說明了三種情況,一是這個施法的人肯定認識侯師傅家里的人,二是侯師傅的父親逃走以后一定在叔叔那里生活過一段時間,三是這個人一定跟侯師傅的父親之間有種仇恨。于是不管如何,從侯師傅的叔叔嘴里,就一定能夠問到一些事情的真相。
于是我也明白了,在我們這行,往往判斷一些事情是不像警察那樣,要反復分析,講求實實在在的證據,那是因為我們追逐的東西始終是虛幻而飄渺的,能碰到點蛛絲馬跡就已經是萬幸和大吉,于是我們常常把自己的猜測當作一些證據,然后再來想辦法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