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不太行啊——”
李學武看了眼遠處墻角用木板柵欄圍起來的大垃圾堆,回頭對跟在身邊的鋼城電子制造廠廠長畢毓鼎說道:“前天我去汽車制造廠就提到了這個問題,結果你們倒是可以啊,還知道用遮羞布圍起來?!?
“你自己看看。”他用手指了指遠處的垃圾山對畢毓鼎問道:“你這玩意兒能遮得住嗎?”
“就算能遮得住眼前的垃圾堆,你怎么能遮得住心里的垃圾堆。”
他轉過身上下打量了畢毓鼎,有些不滿地說道:“你老畢可不是埋汰人啊?!?
李學武說話有多損,畢毓鼎早在紅星廠機關工作的時候就領教過了。再一個,兩人同部門共事近兩年,他深有感觸。
咋說呢,話里句句不帶臟字,但句句不離臟字,他能惡心死你,埋汰死你。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更有以往的經驗,可聽見這話他還是臉紅了。
畢毓鼎是老實人,最受不了這種批評,尤其還是他真的錯了。
“秘書長,這我得解釋一句。”跟在兩人身后陪同調研的電子廠副廠長楊自力輕聲匯報道:“我們也知道了您在汽車制造廠的調研情況,正準備整改呢。”
“哦——準備整改呢。”
李學武回頭瞄了一眼楊自力,隨后看向畢毓鼎說道:“那遮起來干什么?”
畢毓鼎這個急啊,他想瞪楊自力一眼,可又怕落下痕跡惹惱了李學武。
李學武是什么脾氣,吃軟不吃硬啊,他要是想收拾你,絕對不會提點你的。
這楊自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同李學武是什么關系?
在汽車制造廠李學武都沒有現(xiàn)場指出問題,而是回到座談會上才說出來。
今天在現(xiàn)場就說給他,還是用呲噠的語氣,這特么是什么意思?
艸!這是親信的意思啊!
你特么給我整這出兒干什么,沒見我都乖乖聽話受著嘛,這是態(tài)度問題啊。
李學武要信任你,一定是嚴肅地對你,甚至在正式場合批評你。當他發(fā)現(xiàn)問題笑瞇瞇看著你不說話的時候才遭殃呢。
所以剛剛畢毓鼎一點都沒有慌張,他不說話就已經表明了態(tài)度,堅決服從李學武的指示辦事,不會有一點抱怨和意見。
結果呢?
楊自力你有點自作多情了吧,你不會是想我還要謝謝你吧?
我謝謝你八輩祖宗!
“這——”楊自力的臉色訕訕的,被李學武一句話問到了肋骨上。
他怎么回答,難道要解釋這塊遮羞布如何勞民傷財成了一個笑話?
“秘書長,下來我們就整改,三天之內給您整改報告。”畢毓鼎這個時候必須站出來了,他怕楊自力再出昏招。
李學武沒答應,只是上下掃了他一眼,轉身繼續(xù)往前走了。
畢毓鼎扯了扯嘴角,回頭深深地看了楊自力一眼,以及身后的其他電子廠班子成員。
老兄們,不幫忙別特么添亂成吧?
今天是我大哥來看我表態(tài)的,不是來看我表演的,你們一個個積極什么。
“哪條生產線電子元件物料庫存壓力最大?”李學武站在幾條生產車間前面,掃了一整排的電子廠車間補充剛剛問題道:“我問的是單指進口電子零部件?!?
“還是電視機和收音機。”
畢毓鼎上前一步,站在了李學武的身邊輕聲解釋道:“我們已經在追加進口訂單量了,只是每年的進口指標是有限的?!?
“這玩意兒你追不出來?!?
李學武微微皺眉,撇了嘴角說道:“人家要掐你的脖子,你說松開點,讓我喘口氣,他憑什么要讓你喘口氣?”
這么問著,他轉頭看向畢毓鼎講道:“我不是教唆你搞內外有別那一套,但特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不是歪理邪說?!?
“這話別特么往外傳啊——”
他嘴里已經開始帶了啷當,還回頭用手指了指跟在身后的電子廠干部。
這些干部包括副廠長楊自力等人面面相覷,點頭不已的同時也覺得怪異。
秘書長怎么如此的……匪氣……
畢毓鼎倒是很習慣他這樣,兩人一年多沒有共事,現(xiàn)在聽著頗覺得回味無窮。
只有當李學武講話中帶啷當?shù)臅r候才表示他要說真話了,講大實話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全神貫注地聽著,因為這一定是李學武的核心要求。
“你們廠去年出口型電器真正走海關的出口率是多少,誰能告訴我?”
他目光銳利地掃了眾人一眼,見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便皺起了眉頭。
畢毓鼎這個時候看了楊自力一眼,楊自力倒也乖覺,回頭對辦公室主任叮囑了幾句,讓身后陪同的干部往后撤一撤。
實在是接下來他們要同領導談的工作內容不適宜公開,否則要出大問題。
那些干部也都很懂事,隨著辦公室主任往一邊去站著等了。甭管心里疑惑領導們要談什么機密,可面上全是茫茫然。
“秘書長,關于走正規(guī)途徑出口的電器,我們還真是沒統(tǒng)計過。”
畢毓鼎認真地匯報道:“電子廠的產品銷售工作均按集團的布置和要求交給了銷售總公司在鋼城的分公司來負責?!?
“那你就屬于閉門造車唄?”
李學武抬了抬眉毛,看著他講道:“這一點你確實不如呂源深啊。”
“他都知道做市場調查,手里拿著鋼城汽車制造廠在每個城市的銷售數(shù)據?!?
他抬起手指點了點畢毓鼎,語氣有些不客氣地提醒道:“你不能老低著頭走路,也得抬起頭看看,往前看,往后看?!?
“如果這些你都看不見的話,人家掐你脖子,不給你增加電子原件進口指標的根本原因你永遠都不知道?!?
李學武面色嚴肅,語氣中帶有兇狠意味地講道:“你要打沒準備的仗嗎?”
“嗯?”他皺眉問了一個嗯,目光同時掃向了電子廠的其他班子成員。
“秘書長,我不知道……”楊自力也是滿眼的困惑,看著他問道:“這出口電器走正規(guī)途徑和……是什么意思……”
“多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李學武瞇起眼睛看了看他,隨即又掃了其他幾人一眼,這才講道:“雅致牌電器走海關出口的統(tǒng)計數(shù)與電子廠統(tǒng)計的產能相比差了超過30%?!?
“現(xiàn)在你們想想,知道人家為啥要卡你們的脖子了嗎?”
“這、這——”楊自力好像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情況,有些不解地看向畢毓鼎。他不知道,不代表畢毓鼎也不知道。
看此時電子廠的一把手面色好像并不意外,只是皺眉思考著什么。
其他班子成員互相望了一眼,有知道的,也有沒注意這個數(shù)據的。
有些人確實了解這方面的情況,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就沒多管閑事。
這個時候順著秘書長的話往深了想,其實大家的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楊自力見畢毓鼎沒有給他解惑的意思,這又看向了李學武。
他是想問一下,秘書長是不是想讓他們限制產能,或者非正規(guī)渠道出廠電器指標。這倒是畢毓鼎的業(yè)務范圍了。
有些奇怪的是,性格偏軟的畢毓鼎在管理工廠的時候單把這個工作攥在了手里。
剛開始大家還以為他要撈一筆的,畢竟雅致這個牌子的電器只做出口貿易。
而在全國都缺電器的市場需求之下,非正規(guī)渠道電器出廠指標就尤為金貴了。
可時間長了,也沒見畢毓鼎靠這個發(fā)家,更沒有收任何人的禮,也覺得奇怪。
最后大家一致認為畢毓鼎膽小,怕大家從這個上面撈好處,所以自己把著。
雖然都有點怨,可想著老畢也是為了紀監(jiān)安全,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所以除正規(guī)渠道提貨,其他指標一直都是畢毓鼎的工作,別人沒插手過。
再一個,無論是什么渠道走的電器產品,都是經過銷售總公司津門貿易管理處來協(xié)調調撥的,程序和手續(xù)沒有任何問題,這讓他們怎么懷疑。
直到今天李學武問起,才讓他們重新想起了這里面的問題。
畢毓鼎卻是很清楚,李學武絕對不是要限制非貿易出口渠道,而是要……
沒錯了,這是要打了。
其實他跟銷售總公司那邊的配合也只限制在廠區(qū)內的指標調撥,至于說津門貿易管理中心是如何運作的他一概不知。
只是鋼城周邊黑市里短暫出現(xiàn)過雅致牌電器,但后來又被紅星牌給取代了。
原因很簡單,雅致牌電器的供電電壓有所差別,有很多插頭都與國內不一樣。
這不是改線路和插頭的問題,是根本不能使用。反倒是內銷款紅星牌沒問題。
所以,別看李學武說非正規(guī)渠道留出的電器超過了電子廠產能的30%,但這30%真正留在國內的幾乎沒有,也不可能有。
誰有這個能耐換電路啊。
那這30%的雅致牌電器去哪了?
還特么能去哪,銷售總公司那幫家伙膽子非常的大。尤其是港城培訓回來的那些,原本就很大膽了,現(xiàn)在跟瘋了似的。
這件事他也有所耳聞,雖然李學武沒跟他講過,可也沒瞞著他。集團領導的決定,是集團做出的戰(zhàn)略性指導意見。
現(xiàn)在看來,三禾株式會社遲遲沒有在電子元件進口這件事上做出回應的原因就是這個了。
咱們合作,我給你供應核心零部件,你特么偷我家,我還得慣著你?
要不是你也掐著我的命根子,我早就給你斷供了,還想要擴大產能?做夢吧。
“你看我干什么?”李學武見他看過來,扯了扯嘴角道:“你是電子廠廠長,這事還要問我?”
“那——那——”
畢毓鼎真氣啊,當初你可不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都甩給我了?
只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啊,雖然這混蛋是自己領導呢,只能商量著來啊。
“拉扯嘛,合作也好,貿易也罷,跟處對象不是一樣嘛?!崩顚W武指了指他,又看向其他電子廠的領導,挑眉強調道:“你們別跟我說沒處過對象啊?!?
“這、這——”
“呵呵呵——”
電子廠班子這幾人真是第一次遇到李學武這樣的集團領導。也不是所有的集團領導都一本正經的,可董文學就不這樣。
董主任總是溫文爾雅,態(tài)度和煦,不都說秘書長是董主任的學生嘛……
嗯,這董主任教出來的學生怎么跟土匪似的,講話相當?shù)慕狻?
他們能怎么應答,呵呵呵唄,反正天塌了有個高的盯著,應該畢毓鼎來回答。
“我就說你太實在了——”
李學武不滿地盯了畢毓鼎一眼,道:“這幾年就聽你跟三禾那邊合作愉快了,怎么沒聽你干他們一下子???”
“秘書長——”畢毓鼎真要哭了,這是領導應該說出來的話嘛。
什么叫干他們一下子???
本來就是合作關系,又是共同發(fā)展,好不容易得到的機遇,他哪敢放肆。
李學武瞥了他,隨后看向班子這幾人,也不像是有能打的刺頭。
真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啊。
“別特么太實在了,小心讓人看不起你。”李學武自己選的小弟,只能耐心指點道:“這國際貿易合作跟內地兄弟單位之間的合作是兩碼事,不能太實在了。”
“再說了,跟特么國內兄弟單位之間合作咱們都要留一手,跟小鬼咂你不玩心眼子,以后這電子廠還不成他們的了?”
“嘶——”楊自力好像悟了。
而李學武瞅了他一眼,隨即挑了挑眉毛,他其實更喜歡用這種心眼多的。
“搞一下子嘛,不能坐以待斃?!?
李學武回頭看向畢毓鼎,繼續(xù)講道:“研究所那邊積極溝通,盡快完成各關鍵零部件的技術封鎖工作。”
“進口電子原件指標這件事你也好好想一想,罵街也好,耍無賴也罷,別特么讓人掐你脖子說話,忒被動了?!?
說完這一句,他便帶頭往車間里走去,隔著走廊玻璃看起了生產線。
都說紅星鋼鐵集團在鋼城組建的工廠標準高,更符合現(xiàn)代化工廠的要求。
你就看電子廠這無塵車間做的,可是有模有樣,雖然是三禾株式會社指導建設的,可也真舍得下本錢。
當然了,李學武不記恩,該敲打小鬼砸還是一點都不含糊。
這邊要盡量完成零部件國產化,還要生產中學習和研發(fā),搞國產電器。
另一邊要加大非貿易出口量,不能讓三禾株式會社賺的太多,市場占的太全。
他真不是貪財,想要給周亞梅更多的走私指標,其實海上馬車夫計劃并不是太賺錢,基本上都貼補在了整體計劃中。
船舶投資、中轉投資、人員投資以及目標所在地的代理人員投資等等。
這玩意兒就沒有薄利多銷的情況,誰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干事業(yè),每一次出海都是一錘子買賣。
大吉大利,今晚吃雞,船翻貨丟,全村吃席,就是這樣。
以前董文學在鋼城管工業(yè),還是擔心集團在其他工業(yè)領域的基礎薄弱,外貿工作對象相對單一,合作較為困難。
但從今年開始,情況有所轉變。
首先從集團層面講,津門濱海俱樂部的建設,港城安德魯買家俱樂部的組建,這是架起了一座對外貿易的橋梁。
其次從政策方面講,從集團的角度往上看,很明確能接受到大力發(fā)展經濟的信號,就差有獨立且明確的文件落實了。
就連老李都讀懂了最近的一些列文件,開始著重布局集團的經濟發(fā)展。
你要問老李看懂什么了,其實他也沒怎么看文件內容,他只看文件簽名了。
要說簽名有啥好看的,這里又沒有什么內容,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用老李的話來說,這簽名就等于風向標,風向標指向哪里,他就沖向哪里。
誰復出了,誰主持工作了,誰發(fā)表講話了,誰制定新政策了,這都是內容。
不是李學武要推翻和否定董文學在鋼城的管理政策,而是要做出調整。
貿易和合作本身就是拉扯的過程,這才是李學武所理解的良性發(fā)展。
只不過從畢毓鼎以及電子廠班子成員的臉上看到的是意外和不解。
或許他們認為李學武的話太過于大膽,對貿易工作的指導太過于激進。
可在李學武看來,如何把一群綿羊帶成獅子才是一種考驗。
他在鋼城只有三年時間,對于電子廠,對于集團來說又何嘗不是。
七二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別人不知道,李學武還能不知道,沒有競爭力,再沒有國際貿易前瞻視角,得吃多少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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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電子廠一轉就是一天,跟在軋鋼廠、汽車制造廠以及飛機制造廠一樣。
這一整天他不是無所事事地閑逛,而是要看,要問,要說,要記,是真調研,不是假糊弄。
從最近他這一系列舉動看,遼東工業(yè)的工人反應最為熱切和直接。活著能動的集團領導還是很少見的,有些人一年也見不著一次,這一次倒是見了個夠。
車間里、食堂里、宿舍里以及倉庫里,很多工人都在討論這位集團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