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病房內出來后,不過幾分鐘,忽然大批的大夫和護士從一側電梯內涌出,他們飛快朝這邊跑來,腳步匆忙,這些守在門外的官兵一驚,轉身推開房門,林淑培帶著吸氧機,躺在床上劇烈抽搐顫抖,有血從腿部滲出,監(jiān)測儀器的曲線幾乎持平。
所有人亂做一團,進行心肺復蘇和急救,有一名官兵到角落打了電話,大約二十多分鐘,林仲勛帶著他夫人從電梯內出來,林夫人臉上滿是淚痕,一邊哭著一邊喊著女兒,還沒有走到病房門口便癱軟在地,被跟隨的傭人扶住。
蔣華東走過去打了招呼,林夫人沉浸在悲痛中沒有說話,而林仲勛臉色非常不善看了看我,冷笑一聲,沒有搭。
氣氛在沉寂中度過了四十分鐘,病房的門被打開,為首的大夫解下口罩,用無比沉痛語氣說,“抱歉。我們盡力了,林小姐身體實在太差,她的精神長期困擾壓抑,都是造成身體這樣極速衰敗的關鍵因素。請節(jié)哀?!?
林夫人嚎哭一聲“我的女兒啊!”便暈厥了過去,林仲勛扶住懷內的她,眼眶微紅,他咬牙說,“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從小愛若珍寶,她不能死。”
大夫再度沉聲說了抱歉,身后護士推出那張病床,林淑培從頭到腳被蒙住了白色被單,安靜而削瘦,窄窄的一條。
我木然的望著,心里說不出哀痛,卻也不舒服,她最后用口型對我說那句話,讓我看到了她的悲哀,她只是用生命最后的賭注,來博一把她一生的冠名。
我永遠無法成為名正順的蔣太太,可如果讓她和我交換,她一定非常愿意。
在愛情中,人在盲了心智那一刻,在愛到無法自拔那一瞬,名分和地位,似乎都不重要了,你固守住的名分,只是因為沒有辦法再得到這個人。
我看著她的尸體,眼睛酸澀得要命,我閉了閉眼睛,大朵大朵眼淚滾下來,我不知道是在哭她,還是在哭千千萬萬為了男人不顧一切卻什么都沒得到的女人。我只是很幸運而已,我們都有失去,有得到。在這一刻,我是恨自己也可憐她的,那樣高高在上的司令千金,最終以這樣慘烈和悲涼的方式告別人間,愛情這種東西啊,到底要折磨多少人。
林夫人只是無力的暈厥,片刻就清醒過來,她看了一眼那蒙住的尸體,忽然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這一次卻是真的毫無知覺。
大夫手忙腳亂將她臺上急救病床,往手術室內推送,林仲勛冷冷望著蔣華東,蔣華東此刻眼圈也是微紅,他沒有哭,看著林淑培的尸體,定定的沉默。
林仲勛忽然揚起手臂朝他臉上狠狠扇下,雖然他上了年紀,可一生戎馬,又高升至司令,身手不是常人比得了,他也是用了全身力氣,蔣華東愣怔中毫無防備,被這一巴掌扇得高大身軀踉蹌一抖,朝著身側栽下去,他靠住墻壁,我一把扶住他,驚恐的看著林仲勛,“林司令,您位高權重,私自調動國家下屬官兵為您女兒守病房,已經(jīng)是以權謀私,如果真的傷了蔣華東,說出去有辱您清名?!?
“你算什么東西!有你資格在我面前說話?我女兒尸骨未寒,你來炫耀什么?”
“是您女兒讓我過來,只是為了讓我看她說那句話,她在彌留之際還在羞辱我。我哪里在炫耀,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所以我根本就不想來。”
蔣華東緩了一會兒,他直起身體,非常挺拔的站立著,他被扇的那半張臉,紅腫起來,唇角染著鮮血,鼻孔內也流了一些血漬出來,我心疼的很想出觸摸一下,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林仲勛說,“岳父——”
“不要叫我岳父,我擔當不起?!?
林仲勛閉上眼睛,一臉哀痛,兩名帶來的傭人低頭微微啜泣著,大約是在難受林淑培的離世。
“雖然淑培去世了,但您仍舊是我岳父,這一點我會認同?!?
“你認同的,不是淑培和你之間的關系,而是你喊我一聲岳父,有你的目的和索求。我這幾年,一再的為了女兒容忍,我想她既然喜歡你,我就這么一個獨女,將來我的都要給她,就等于給了你,提前幫你做點,不算過分,但我女兒如今為你賠盡了性命,你認為我還會認這門親嗎?!?
蔣華東的聲音有點沙啞,“認不認都無妨,淑培生前愿望,就是想岳父和岳母安心頤養(yǎng)天年,人死不能復生,我同你們一樣悲戚,可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我和宛宛都答應了淑培,這一生我不會再娶婚姻意義上的妻子,這是我最后能做到的一點。我認為我也不再虧欠什么,不能給我最愛的女人名分,是我的失敗和慚愧,比在我心上插一刀都讓我難受。您是淑培父親,所以在您眼中,女兒自然是最好的,可捫心自問,您了解她,她當真如那樣看上去的溫柔善良嗎,她用這樣一句話,讓一個無辜女人牽扯進來,她在生命最后時期沒有選擇放手和成全,而是留下這樣一個讓我對她那點慚愧和舊情也蕩然無存的面目。對于宛宛,完全是我主動,她于卷入我和淑培婚姻之間是無辜。一個巴掌拍不響,也許您會這樣說,可以我勢力和手段,我想要一個女人,強取豪奪威逼利誘,她毫無背景是逃不過的,這算是她的錯嗎。我現(xiàn)在有個設想,正在等結果,如果結果出來后和我想的一樣,那么淑培這顆心其實也很毒。否則我們怎會匹配做夫妻。”
林仲勛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他敲打著手中拐杖,“我女兒已經(jīng)去了!你還在這里說這樣的話?你有沒有良心?”
“每個人都有父母,淑培得到了顯赫的家世,三十三年的風光與呵護,得到了我妻子的名分,她得到的還不夠多嗎。那么宛宛無父無母漂泊可憐就活該一生陪在我身邊無名無份?客觀講,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男人,我毀了太多女子,掌心也血腥滿滿。而淑培是我的好妻子,隱忍包容,溫和謙讓,體貼長情,可她不是一個好女人。人死如燈滅,她所謂要我答應的,其實并沒有意義。只會讓我覺得,她很可悲。”
他說完后看著林淑培的尸體,他輕輕將那布掀起來,林淑培的臉蒼白冰涼,嘴唇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紫,微微扭曲的眉目仿佛生前最后一刻經(jīng)歷了無比痛苦的掙扎。
蔣華東伸出手指在她臉上輕輕觸碰而過,并不帶著一絲愛憐和溫柔,反而非常冷漠說,“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再沒機會了,你信佛,也許你的靈魂還在。淑培,到我死那一日,你都是蔣太太,我也會在你墓碑上刻上愛妻兩個字??赡懵牶昧?,我從未愛過你,哪怕一分鐘。我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薛宛一個女人,縱然我們無法成為真正的夫妻,但我會愛她到我生命最后一秒鐘。你死后我還能做到的,就是把我們的結婚證燒給你,讓你在那邊還有念想可以看?!?
蔣華東說完這番話后,將布為她重新蓋住,他朝護士擺了擺手,她們推著這床進了電梯,往太平間的方向去。
林仲勛吩咐一名官兵通知林府管家準備在院內掛白,又在傭人的攙扶下,去了手術室等候林夫人,蔣華東坐在長椅上,我靠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側臉,他并不是一點都不動容,只是林淑培最后的要求,讓他那點愧疚和惋惜都被擊得粉碎,他寧可讓林淑培說在幾年后安頓好我就陪她一起死,也不愿以這樣的方式,無能給我一個名分,這是在瓦解他男人的尊嚴。
他吹著眼眸,身子非常僵硬,手指冰涼,我死死握住他的手,為他渡暖,他一不發(fā),眼底是翻滾的復雜,我說,“我不在乎,一開始我以這樣的借口躲避你,是我太幼稚了,那時候我剛擺脫小姐的身份,很想能在最時間內內就把自己洗白,可以趾高氣揚面對所有詆毀謾罵我的人,我認為做你的情人和小姐是一個改變,只是前者只陪你一個,后者是要陪很多男人罷了。但仔細想想,我如果在乎這些,現(xiàn)在也不會有你的孩子,我早就不在乎了。而我們現(xiàn)在和夫妻并沒有區(qū)別,婚姻能代表什么呢,你和林淑培做了五年貌合神離的夫妻,這世上又有多少和你們一樣的人,婚姻并不能保證一定可以走一輩子,而互相愛慕了一輩子的,未必就能結為夫妻,我們不要提這件事,就這么過下去,我覺得很幸福?!?
古樺此時買了些米粥和小甜點上來,他悄無聲息靠近,生怕驚擾了蔣華東,我朝他搖搖頭,他蹙眉提了提手上東西,示意我好歹哄著他吃下去些。
蔣華東身后重任很大,地下圈子的生意,宏揚的生意,將他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他不能倒下,否則就會被人趁虛而入,即使他有很多得力手下為他打點后續(xù)事宜,可商場黑道風云變幻,一分鐘就是天差地別,他坐鎮(zhèn)和他不在,完全是兩個概念。
我接過古樺手上的一杯小米紅豆粥,打開用勺子舀涼些,我先吃了一口,味道很輕甜,現(xiàn)在這個時候,沒有味道的東西根本難以下咽,稍微甜一些,反而能開胃。